我小時候最愛伏在床榻上聽新年漸近的腳步聲,我躺在床上,聽見隔壁房里嗤嗤嗤拉床簾的聲音,翻個身,瞥見方桌上放著豆綠糯米瓷的茶碗,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團,每一只上面點著個紅胭脂點。母親吩咐了香姨過來大掃除,屋里是香姨用撣子拂打窗簾的聲音,窗外是小販們,路人熙熙攘攘的趕路聲,還有小販挑著擔子沿街叫賣,擔子一邊裝著新摘的青菜,一邊擱著甘蔗,會有熱心的街坊鄰居買好了青菜,還來詢問菜價。嘖嘖地嘆道,今早去早市給買貴了。我喊了母親問道,“阿媽,大門后為什么要擺甘蔗?”母親顧著把盤子里的鴨塊擺成鴨的形狀,懶懶地說,“不知道,自古就有了?!蔽遗苓M廚房去問奶奶,奶奶說,“不知道,從祖母那時候就有了?!崩@來繞去還是沒能知道答案。街上賣藥的小販,拿著小喇叭喊到“祖?zhèn)髦兴帉V沃摊?,偏方神藥防治白蚊?!彼幮∝溄洜I范圍著實的廣,然而,是不是真的祖?zhèn)鞯闹兴帲遣皇瞧缴袼?,就不得而知了。實在很難想象這兩種藥可以排在一起,但是它們就這么真切地出現(xiàn)在眼前了。
聽見門口有人喊“賣蝦菜餅”,我趿著棉拖鞋,蹬蹬跑下樓,從廚房抓起一只碗來,跟蹤前往,在遠遠的一條街上訪到了蝦菜餅擔子的下落,滿心歡喜的買了兩個蝦菜餅,再走路回去,似乎總有點可笑,父親見了免不了用責罵的口吻說,家里養(yǎng)了只老鼠,不看管時就饞得很,大冷天了,也要出來尋食。我一點都不覺得難為情,反而為我能夠尋到小販的下落而沾沾自喜,三步并兩步輕快的回了房間,見了香姨也不忘問,“香姨,可吃蝦菜餅?”香姨只顧著撩下四壁的蛛網,把舊箱子里的東西重新擦拭一遍。我吃著蝦菜餅,唆著手問香姨,“香姨,可喜歡過年?”香姨把手上要擦拭的東西放下,想了一回,說“喜歡啊,過年了,大家都勻出時間好好地吃一頓飯,朋友們都來慰問,帶了吃的來,還有花,電話鈴聲不斷?!毕阋谭鹋f箱子的衣物問:“這一件粉色的薄棉衣,已經穿得很舊,領袖口都泛了色了,留不留?”我睜眼看了下,“留,要留的。回來時,我拿出來,才上身,又脫了下來,很合身的。唯其因為這就快壞了,更是看重它,總要等再有一件同樣顏色的,才舍得丟?!毕阋炭粗艺J真的神情,說道,“年紀小小的,就想著治家了。”
香姨走了之后,我一個人立在黃昏的陽臺上,驟然看到遠處蓋了一處新的高樓,邊緣上附著一大塊胭脂紅,還當著玻璃上落日的反光,我急忙喚了母親,新奇地問,是誰家的房子蓋得這樣高?母親說:“是你小學同學的新房子,小時候還跟你吵過嘴呢,年過了二六,在外發(fā)了一些小財,討了個外省的媳婦,媳婦粉撲撲的鵝蛋臉,見了村里大爺大媽,頂熱情地親熱留飯。年底那媳婦還添了個兒子,可神氣呢?!蹦赣H說得眉開眼笑的。我也聽得樂滋滋的。正當我想得入神時,母親推了推我說,“什么時候輪到咱閨女?”我也推了推她,“等不到哩,要賴著你,賴成老姑婆?!?/FONT>
今天的一份小報還是照常送來的,拿在手里,有一種奇異的感覺,是親切,傷慟。就著落日的余暉,吃力地讀著,領導親切拜節(jié),民警維持秩序,用我們熟悉的語調說著俏皮話,關于壓歲錢,紅掛紙,親情,慨嘆著回憶到從前,拿著紅包,穿著紅棉衣叫新年好的黃金時代。這一切,在著的時候也不曾為我所有,如今,出門在外,報紙是很少翻了,新聞亦是很少去了解了,眼看著這些美好,因著長大,一點一點被毀壞,還是難過的。
到了傍晚,母親讓我給爐子起火,準備迎新年了。我坐在火盆邊,費了很大的心力才把火生起,把炭基子戳戳碎,炭屑發(fā)出很大的熱氣,星星紅火藥味,散布在高高下下的灰堆里,像山城的元夜放的煙火,非常溫暖??墒俏艺婵尚?,用鐵鉗夾住火楊梅似的紅炭基,只是舍不得弄碎它,怕碎了之后,燦爛地大燒一下就沒有了。雖然燒完可以再放些新的木炭,但還是非常心痛,總覺得新的火氣息總不如舊的來得溫暖。這一種吝惜,我倒是很喜歡的。
這時候有開始互發(fā)短信的,問候新年好的,多半是“某年好,某年吉祥......”長長的一串字,加上某某賀,多半是格式化的轉發(fā),每每讀來,總覺得少了心意,倒不如親手打個“某某新年好”來得情真意切。還有,開頭是新年的鐘聲來了,張三祝新年快樂,署名是李四賀,號碼若碰到個新的,到頭來不免疑惑,琢磨不出到底是張三還是李四,這樣的事,看了真叫人生氣,又拿它沒奈何。
新年照例要給紅包的,母親從小就教導說紅包可以拿,拿時須微笑道聲謝謝。已經長大成年好幾年了,父親母親還拿我當小孩,早將紅包踏實妥當?shù)厝轿沂掷?。我推脫著說自己已長大成人的話。父親母親不依,固執(zhí)地將紅包塞進我的口袋,對著他們認真的神情,我不能說一句話,心也跟著厚實溫暖,泛起家的香氣。我真喜歡那樣的夜晚,安靜平和,有著淡淡的輕輕的感動,這是家的溫暖氣息,我很珍惜。